隐蔽的“战争”

义乌小哥

2021年下半年，中国证监会大厅的数字大屏上，重复播放着央视新闻节目《斩断股市黑手》，一起操纵证券市场的犯罪案件作出宣判，主犯吴某因操纵证券市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8年，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9年。这是我国操纵市场相关犯罪中获刑最高的一起。
节目中有个不起眼的中年男子，人物介绍为：金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支队长蒋益群。斩断这一股市黑手的，正是他带领的金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。

5月25日，在五年一度的全国公安系统英雄模范立功集体表彰大会上，蒋益群被授予“全国优秀人民警察”称号。好不容易约上他采访时，他连连摆手，“我这个人没什么故事，都是大家的功劳，还是和你讲讲我们抓获A股‘股神’背后的‘秘密’吧，提醒大家避免成为‘接盘侠’。”

“股神”

2019年1月29日，当公安部经侦局将吴某涉嫌操纵证券市场案，交由我们侦办时，我知道，这又是一次对我们能力的考验。
为什么说“又”？因为我们当时刚刚侦破一起证券领域的案子——“4·19”罗山东团伙操纵证券市场案件，罗山东团伙操纵股票8只，非法获利4亿余元。

此后，证监会又找到公安部开启第二次合作。当时的线索，指向一个神秘的方向——A股出现了一个“股神”。

A股每个交易日开市有2个时间段，早上9点半到11点半，下午1点到3点。那段时间，每天11点半，各大咨询和股市相关机构，都会流出一个消息：“xxxxxx”（股票代码）下午1点会涨。

开市一看，果然涨了；到了下午3点收市，又会出现新推荐的股票代码，说第二天早上开市一定会涨。

这类收盘后在市场上广为传播的股票，被称之为“盘后票”。这些准确率惊人的“盘后票”，让证监会专业的监管干部也纳闷，哪里来这样可以预测股票必涨的“股神”？背后是不是有资本在操作？是不是涉及证券领域的新犯罪？

不瞒你说，线索移送到我们这里时，民警们像“疯”了一样，研究起哪里有猫腻。其他民警来我们这里，经常打趣我们，“最近哪只股票又要涨了？”

“π”网站

拽着线索的这一头，一拉一扯，我好像绕进了一个数据“线团”。

几个类似的网站引起了我们的“好奇”，我们称之为“π”——因为这些网站均漆黑一片，只有一个π=3.1415926……的长数据，十分神秘。

我们比对了海量网络信息和市场数据，发现“π”的最初发布网站有7个，应该为同一团伙所有，服务器都架设在国外。

这些团伙每天随机挑选其中2个网站推广“盘后票”，且个股代码在发布后两三分钟，就会消失。这意味着，数据不能追溯，如果涉及犯罪，证据链极难形成闭环。

我们很快感受到对手的狡猾，更下定破案的决心。我们倒要看看，他们到底玩什么“套路”？

一天，我们打开了上述7个网址，毫无例外，一片漆黑。
下午3点，其中2个网站如期出现一串股代码。3分钟后，数字消失，页面重回黑暗。

上面显示的股票真的能涨吗？当时正是股市大熊市，我们连续看了5天，发现网站上显示的4只股票，竟然涨停了。

为什么大盘大跌的时候，它们还是涨？由于暂时找不到原因，我们决定先找到幕后的“股神”是谁。

我得承认，他们的技术很厉害，交易账户、地点经常更换，团伙中交易端、发布端和推广端人员相互独立，各不认识，用的也都是化名，给我们的调查和取证设置了不少障碍。

一连几星期的连轴转，我们和证监会一起锁定了多个异常账户，这些账户的实际控制者吴某和他的团伙，进入了我们的视线。

骗局

一个个疑问，逐渐有了答案。而这些答案，叫我们心惊。案件的背后，是一条操纵证券市场的灰黑链条。

我们调查发现，嫌疑人发布“盘后票”信息，是为“抢帽子”交易服务。通俗讲，就是为了顺利地出货。出货需要吸引股民接盘，就得让其确信该股能盈利。

“盘后票”这类股票诱惑性极强，部分股民深信不疑。中国股市交易规则是T+1，也就是说，股民在第二天才能卖出股票，看着涨也只是望洋兴叹。而早已建仓的吴某团伙，见价格拉升，就一笔笔卖出，顺利出货，等到散户第二天想卖，行情已转。
“下游”的投资顾问公司、荐股团队甚至是诈骗团伙，都在利用“π”，如果股民想要在收盘前获得个股代码，必须支付“会员费”。

一家知名证券咨询公司，第一年业绩才600万元，用上“π”之后会员大增，第三年的业绩翻到了6个亿。但可气的是，在缴纳“会员费”后，投资者获取的股票质量会明显下降，导致亏损。

必须将犯罪团伙连根拔起。抱着这样的想法，我们紧紧盯着吴某的行踪。2019年3月，我们发现他悄悄回了国，布局一周后，有惊无险地收了网。

“π”很快停止了更新，只剩下漆黑一片。迎接黑暗的，当然还包括荐股网站、股评机构、场外配资平台等非法团伙。

审讯吴某并不算太难，毕竟，数据不会说谎。只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没想明白，为什么他能猜到哪只股票涨？

没想到他也挺坦白，说自己并不是“预测”，而是“决定”，玩的是个“心理战”——

最初的“π”只有50%准确率，可中国股民多、传播广，也会被不法人员拿去包装成自己的荐股平台。经过一吆喝，越来越多股民被吸引，一开市就会买入，拉高股价，“π”的准确率也越来越高。

所以，是“韭菜”们造就了“股神”。

实战

最后一个“为什么”终于解决了，可我还是没能睡安稳。

作为一个入行20多年的老经侦人，这个案子让我感受到了“本领恐慌”。吴某案的刑事判决书始终放在我的办公桌上，足足251页。

每次看到判决书，我都会自问：如果一名犯罪嫌疑人身上有100个案子，可如果我们手上只有1个案子的线索，有多少能力和信心，去研究透？

我答不上来，经济犯罪的变化太快了，像是个无底洞，新型犯罪不断涌现。我们需要一支更专业的尖刀团队，与之抗衡。于是，2019年8月，金华市公安局经济犯罪研判中心成立。

中心的年轻小伙们，私下里喊我“蒋校长”。因为在这里，我们不仅承担着重特大案件的研判任务，还要培养更多的专业研判人才。庆幸的是，成效非常明显——

“蒋校长，研判结果马上出来，让我再干一会儿……”这是2020年某天凌晨1点，我到中心“赶”人时，年轻民警对我说的话。

那时，省公安厅部署打击治理跨境赌博专项行动，中心迅速组织7个战队，开展专题研判。尽管对跨境赌博没有打击经验，但是办案时要“挖掘数据”的逻辑不变。

中心都是些从各区县选拔出来的优秀民警，谁也不肯服输，不到一个月，我们抓获为跨境赌博提供支付结算服务的嫌疑人103名，取得了打击跨境赌博的首场胜利。此后，我们又连续作战，开展6波收网行动，抓获600多名嫌疑人。

看着他们“内卷”的身影，我感慨万分，同时也感受到经济学家罗纳德·科斯预言式的金句——“如果你拷问数据到一定程度，它就会坦白一切”，正在我们研判中心成为现实。